在距离珠峰峰顶48米处,一位陌生的登山者在他的眼前倒下:湖南籍登山者揭秘挑战珠峰难忘经历
犹豫的十余分钟里,黎平内心天人交战,他想起了唯一支持他的女儿,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,时间显得格外漫长。花了几十万,准备了这么多年,在距离珠峰峰顶48米的地方放弃,他不甘心……
2023年5月,珠峰迎来了478名登山者,贵州登山者陈学斌不幸罹难,湖南女性登山者遇险的消息也接踵而至,引发国内公众高度关注。
据新周刊报道称,2023年也可能是有史以来珠峰遇难人数最多的一年——从今年4月起,登山者遇难的消息接连不断地传来,截至目前,死亡和失踪人数已经高达17人。
6月14日,湖南籍资深登山运动员黎平(化名)告诉华商报大风新闻记者,挑战珠峰登顶,并非大众普遍认知中的风光无限的氪金运动,而是“充满了风险”的极限运动,呼吁登山爱好者谨慎理性选择。
动机
在2009年首次接触登山前,56岁的湖南长沙人黎平只是一个承包工程的普通人,日常热衷于健身。有天无意中看到央视一期介绍登山运动的节目,瞬间被迷人的雪山风光吸引得挪不开眼,“触动比较大,没想到大自然那么美。”
当时,登山在湖南省尚数一门小众运动,了解的人不多。向朋友打听后,黎平又特意跑到湖南省体育局询问,加入了该局下属的登山协会。
第一次正式登山,是海拔5000余米的四川四姑娘山。当时才四十多岁的黎平还算精力旺盛,也没做太多准备,只购置了些专业的鞋子、登山手杖等装备,穿了两三条裤子,一件排汗的内衣和普通羽绒服就出发了,“第一次一起花了一万多,实际登山的费用,大概来回五千多。”
四姑娘山以页岩为主,黎平初次登山的那天风很大,不时有山石松动下落。出于安全考虑,他没有登顶就返回了,但也彻底爱上了登山这门运动,“非常震撼,超乎我的想象……对大山的认知不够。”
“一辈子都奋斗在城市钢筋水泥丛林中,突然远离城市的喧嚣,回归安静的大自然……登山有一定门槛,当时觉得很值。”黎平一接触登山就沉迷于此,主动从网上、电视上关注一切登山相关信息。
登山爱好者的终极梦想就是珠峰。登珠峰动辄数十万的花费,必须靠足够的经济条件支撑。黎平是靠着接工程攒了一些钱,家里也没太多负担,“饭都吃不饱,根本不会想登山的事。”
黎平说,登山者只要入了门,哪怕省吃俭用,绞尽脑汁想方设法,“一定会想去(珠峰)”。在湖南登山界,像他这样怀揣珠峰梦的登山爱好者,多数是30岁以上,有一定经济基础的中年人,至于职业,涵盖企业家、上班族……各行各业都有,也有“南坡登顶珠峰年龄最小的中国攀登者”徐卓媛这种未成年的学生。
在登珠峰前,黎平也做了充分的准备工作。他听取了“湖南登顶珠峰第一人”好友徐江雷的意见,循序渐进,依次挑战攀登5000、6000、7000米海拔的高山。2011年,他完成了攀登海拔7546米的慕士塔格峰挑战,具备了挑战珠峰的资格。
2013年,黎平第一次尝试挑战珠峰,但恰逢母亲身体不好,他只好中途放弃。2022年,女儿已经参加工作,父母都不在了,自觉肩上担子变轻的黎平再次起了挑战珠峰的念头。
准备与花费
在黎平的描述中,挑战珠峰不仅是对登山者财力体力能力的综合考验,更是对其智商的考察,在珠峰这样不适宜人类生存的空气稀薄地带,建立在平日登山的经验基础上,合理计算分配体力的理性思考能力显得尤为重要。
黎平从2009年开始坚持健身,每天都要保证3个小时的体能训练。在挑战珠峰前的近一年里,所有报名者都被要求,每天进行最少45分钟跑步等训练,并定时上传训练数据信息。有的女性登山爱好者,甚至每天保持跑步20~30公里以上。
每个月,他所在的登山队伍还安排了集中训练和拉练,包括夜间拉练,强度一般人“扛不住”。登山时需要重装,男性需负重15公斤以上,女性负重12公斤。
黎平说,2022年11月份,报名者向国内的北京顶峰探险公司交费报名参与。通常,这类国内登山探险公司通过与尼泊尔当地公司合作,向尼泊尔政府申请登珠峰许可证。顶峰公司的合作对象是尼泊尔8K公司。包括10万余元人民币注册费,报名者一共需交纳约5万美金,提交个人信息等资料等即可。
元旦时,顶峰公司召集报名者前往四川阿坝双桥沟的冰川拉练,练习过冰梯等,熟悉冰雪上的项目。如果报名者表现不佳,无法跟上,探险公司会要求其加强训练,“一般登山运动员在这块(表现)还OK……公司也不会劝退。”
挑战珠峰也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氪金游戏。黎平说,一套登山服可能就需要2万元以上,所幸黎平的装备有赞助商赞助,否则全套装备下来最少要5万元人民币以上。如果在尼泊尔公司租赁,全套装备也至少要1万元。黎平事后统计,他的花费是最少的,全程一共花了30余万,“包括事后修整,正常花费在40万以内。”
登顶前
2023年5月份,报名者们抵达尼泊尔。前往珠峰前,报名者们得去海拔2000余米的卢卡拉,再去海拔2800米的帕克丁,逐渐适应高海拔,“高原大气压强降低,氧气含量降低,每个人都会有高原反应,让你一天天升海拔(适应),需要一个慢慢适应的过程。”
报名者们先要走8天的EBC徒步线路,抵达5000余米海拔的珠峰大本营,花四五天时间适应一下高海拔,因为大部分人都会有高原反应,要在此处完全适应到“像在自己家”为止。在珠峰大本营里,每个人的生活费是100元美金一天。
适应后,登山者们又会被拉到C1营地住一晚,再到C2营地住2晚,适应海拔再返回。有的可以返回低海拔地区修整,比如乘飞机飞到加德满都。接下来,他们就要等候窗口期,看准天气好的一天准备冲顶。
第一站是昆布冰川,C1到C2营地全部分布在冰川上。由于气候变暖,冰川变得十分不稳定。上去时的路,返回时可能已经倒塌或者发生雪崩,需要“冰川医生”重新修路。为登山者们提供服务的夏尔巴人有多种分工,比如向导、冰川医生、做饭的后勤和修路者。
登山者们还要通过洛子壁,他们需要从冰壁上爬上去。再是希拉里台阶,这是登珠峰路上三大难关,“过了8000米才是正式登峰。”
真正冲顶是从C4营地出发,登山者们在前一天的傍晚5时~9时启程冲顶,一般登顶需要大概10~15小时,登完下撤需要花费24小时。
黎平也反驳了“只要钱到位,夏尔巴人抬过珠峰”的说法。他称,例如从C3~C4营地,直升机无法上去,全靠登山者自己行走,只有需要紧急救援的人才乘直升机。登珠峰的几天,登山者们通常都无法合眼。
“坐一趟5分钟,就是三万多人民币。”如果有人想节约体力,坐直升机上C2,需要不菲的花费。多数登山者都是靠自己走一通宵完成。
登顶与放弃
5月17日,黎平所在的登山队伍出发,准备于18日冲顶,但他们运气不好,那天是这次活动人数最多的一天。今年,尼泊尔政府发出了478张许可证,是历史之最。而18日那天,有一段路,被登山者堵成了“冰葫芦串”。
“那个人特别多,堵得我心里发慌。堵在那里是比较危险的。”登山者队伍都堵着不动,令黎平很是担心。因为不运动就不产生热量,虽然登山者在上面都不吃东西,但等待中也要消耗氧气或者水资源。而这两样物资是珠峰上最宝贵的物资,“氧气还有多少呢,心里没数。”
“大家都不说话,山沟里很热闹,只有叮叮咣冰爪触到石头的声音。”黎平停在8800米处。他回忆起,当时的心情比较复杂,因为等待的时间久了,他深知“很多毛病就会来,担心自己的氧气不够。”
合作的公司给登山者发了6罐氧气,在8500米以上,一罐氧气要开到3档,只够使用250分钟。如果出现什么意外,氧气不够用就麻烦了。在珠峰上,一罐额外的氧气需要四五千美金,“救命的。”
作为一名能力较强的登山运动员,黎平头脑十分清醒,并没有和其他人一样懵懵懂懂就跟随向导上去了,“我可以在那里等一等,反正麻木了,也感觉不到冷了。”
犹豫的十余分钟里,黎平内心天人交战,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,时间显得格外漫长。花了几十万,准备了这么多年,在距离珠峰峰顶48米的地方放弃,他也不甘心,“我对自己说,你不上你会后悔的。”
站在看似近在咫尺的珠峰峰顶下,黎平又想起了女儿,只有女儿支持他,“我就一个女儿,我要有个三长两短,不是给她添事了吗?”
正在犹豫中,一个陌生的登山者在黎平眼前轰然倒下。倒下在珠峰上意味着凶多吉少,“倒下就不是什么好事,坐着的人是活的,只要是躺下基本是死了。”
“不会后悔的,我就在珠峰底下了,珠峰就在我的眼前,好像触手可及一样。”思虑再三,黎平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。
没有成为巨大光环加身的成功登顶者,黎平不时自嘲,但这个看似胆小过于谨慎的决定,却保留了他的大部分体力,他也得以平安下山,身体没有任何大碍。
他听说,那天成功登顶的登山者中,有人身负重伤,其中一人伤势较重,尽管被及时送回国内抢救,但未能幸免于部分手指脚趾将被截肢的结果。
“有点后悔,但我比较庆幸我啥毛病没有,完完整整地回来了……这次登峰,每一步都是我人生的新高度,是我的新认知。”黎平认为,自己去的位置,就相当于珠峰顶峰的肩膀,这一趟珠峰之旅增进了认知,也不必执念于登顶,强求“没有理智的风光”。
风险
在征服珠峰的路上,登山者们随时可能面临死亡和受伤。气候、身体素质等任意因素,对登山者人身安全健康造成威胁的潜在风险都不容小觑。一旦出现不利于自身安全的情况,要及时放弃也需要智慧。
登山界有一句俗语叫“8000米上无道德”,意为自保都已经极其困难,更别提救援。在登山途中遇到不幸罹难的登山者遗体,登山者们通常会在心里默念祈祷,以示对逝者的尊重,继续赶路。
这些遇难者的遗体也被称为“路标”。位置海拔低的遗体,会被及时清理运走。海拔高的,如果家属有要求,则要靠公司请专业的夏尔巴人,“没有设备,飞机上不去,只有人可以上去”,有遇难者的家属在这一项上就花了14万美金。
“他对大山的认识不够。”黎平分析称,例如此次不幸遇难的陈学斌,此前只登过5000米的高山,属于个人能力非常强,但不太会分配体力。真正资深的专业登山运动员通常会合理分配体力,知道如何保护自己,“你要说5000米没高原反应吧,7000米开始就有了,8000米后高原反应就严重了。”
“他肯定是高原反应导致他产生幻觉,加上缺氧,据说他有雪盲。”他说,雪盲的出现,第一种可能是没有保护好眼睛,看到了冰雪、太阳,光线特别强导致雪盲。第二种,在高海拔地区,低气压会造成眼球等人的密闭腔体产生负压,负压可能造成眼压过高导致失明,“看到了强光也可能失明。”
黎平说,登山者都有点片段式的记忆,并非完整的,所以有伤者出现了询问他人为什么不开车来接自己的幻觉。他所知道的,还有登山者在8000米上缺水,到处找人讨水喝,如果加上身体有点小状况,很有可能就站不起来了。
如果登山者本身身体状况不太好,或有一些基础疾病,在高原上会被放大,“比如你感冒咳嗽,在那里就会加倍咳嗽”。此次登山者中有一名68岁的美国老头,好像是医生,可能之前在珠峰大本营就患有感冒。众人第一次拉练到6500米,“要拉到一个C2的营地去适应几天海拔,他到了C2,第二天就死了。肯定身体就有状况,他年纪也不小了。”
如果在珠峰上不幸出现意外,医疗救援也是极为昂贵的。例如C2营地正常救援,直升飞机飞一趟是3.2万人民币。海拔7200米的C3营地没有停机坪,直升机只能悬停,得要2.5万美金。
呼吁尼泊尔政府设置门槛
珠峰之行过去已一个月,黎平心情已经恢复平静。在黎平看来,尼泊尔政府和中国政府的最大不同,可能是旅游业收入对其政府的吸引力,以致对报名的登山者几乎不设门槛,也没有职能部门对珠峰进行管控,“中国这边管得非常好,必须有8000米以上的登山证。门槛也高,要将近50万元。珠峰我们中国这边是限员的,名报满了就没资格了。稍微设点门槛,登山者会跟着门槛做的。”
“实际上今年的窗口期有10天。”黎平说,5月15日没有登山者死亡的情况,5月17、18日天气好,登山者们都看中了这两天登山,造成拥堵,出现了有人死伤的悲剧,“发了478张许可证,加上夏尔巴人实际上有1000个人往山上走,可以分一分(人流)的,一天去100个人肯定不会堵的。”
“有梦想很好,但不能太盲目了,人在大自然前很渺小……很多人不是专业登山运动员,认为自己身体条件好,出问题的情况也多。”他奉劝其他登山爱好者谨慎选择,也建议从环保的角度,理性看待登珠峰的热潮,“珠峰是一方净土,就这几十年无限地开发,它也会发脾气的,保护一下大自然嘛。”
华商报大风新闻记者陈思编辑董琳